写好精神冲突

写好精神冲突

——普列姆昌德短篇小说读后

泽勇

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普列姆昌德的《咒语》之后，我就迷上了他的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大多结构单一，情节简单，篇幅不长，但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于是我就有了探究他的小说观的冲动。因为，一个小说家有什么样的小说观就一定有什么样的小说实践。终于，我在普列姆昌德的《短篇小说艺术》一文中窥见了他的秘密。他说：“一个作家如果能成功地揭示人物的内心奥秘，他的作品就会被认为是成功的。我们只看到某个人做了某件事是不满意的。我们希望看到他是受哪些思想感情的鼓励去做这件事。所以精神冲突是当代短篇小说的特殊组成部分。”

我们知道，小说艺术就是要通过写矛盾冲突来刻划人物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矛盾冲突的表现形式是情节。然而导致矛盾冲突和情节发生的根源无疑是人的意识和精神，是人的本性左右着自己的言行，指挥着与他人的矛盾冲突。因此，说到底，矛盾冲突实质上是人物的精神冲突的外在反映。只有真实地展示人物的精神冲突，才有可能引起读者的共鸣。纵观普列姆昌德这个印度短篇小说之王所有的短篇小说，写好精神冲突，可以说是这位小说家的成功之道。

还是以《咒语》为例，来看普列姆昌德是如何来描写精神冲突的。同许多优秀短篇小说一样，《咒语》的故事情节充满戏剧性。有一天，老农民帕格特仅剩下的第七个儿子病危时，他哀求富医贾达给予治疗。可贾达医生要去玩高尔夫球，不予理睬。帕格特的儿子当晚就死了。几年之后，贾达的独生子凯拉希.纳德不慎被毒蛇咬伤。帕格特是一位治疗蛇伤的民间蛇医，他闻讯后连夜赶往贾家，把他的儿子从死神手中夺回来，随即不辞而别。这个故事赞扬贫困者的无私，批判了有产者的冷酷，显示了人性的光辉。

然而，作者写帕格特连夜赶往贾家治疗医生儿子的行为，并不是像病人家属希望的那种救人如救火般的急切和果决，而是充分地描绘出了帕格特的走一步退两步的那种精神痛苦和精神冲突。作为死去第七个儿子的父亲，当闻知当年见死不救的贾达医生的儿子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消息的时候，帕格特似乎无动于衷，甚至要亲眼看看贾达医生尝尝死去独子的痛苦，其报复之心油然而生。但作为民间蛇医，一向免费为患者治疗的善良的老人，却感到医治被毒蛇咬伤的贾达无辜的儿子是自己神圣的义务。在这位老农民身上，两种极端心理发生尖锐冲突：即情感上的强烈报复意识和义务上对临死者的救助意识激烈对抗。在小说中，作者没有采用义务战胜情感的通常模式，而是真实地描写了这两种心理的共同作用。在他的心灵中，报复和救助处于一种相互交织、甚至是模糊难分的状态，使他难以决断。但正是这种模糊难分的状态，共同驱使他悄悄爬起来，向贾达别墅快速走去。情感驱使他去看那个冷酷的医生是怎样哭泣的；义务却告诉他：对于一个走向死亡的青年，每一秒的拖延都是极其危险的。最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救活了贾达的儿子；而失子的悲伤又使他不声不响地立刻离开了医生的别墅。这种描写是别致的，然而又是真实的，可信的。在不同的时间里，有着相同的处境和愿望的两个父亲，态度截然不同，一善一恶，一褒一贬，对比分明。帕格特无私的胸襟不仅深深感动读者的心灵，也教育了贾达医生，使贾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善良的人性得以复苏。

从帕格特身负痛苦前去救助贾达医生儿子的情节，不难看出，情节的意义仅仅在于表现人物的心理，表现人物的精神冲突。读者通过人物的心理冲突和精神冲突而受到感染。所以，普列姆昌德说：“最好的短篇小说是那种以心理的真实为基础创作出来的作品。”《高尚》就是这样的优秀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可以说是两军对垒，一方先是债主后是地主赫拉姆尼及其母亲；一方是佃农德赫达.森赫及其老婆。佃农德赫达.森赫及其老婆，没有子女，与老妻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生活。有一天，他救了一位有钱人的落水的6岁儿童赫拉姆尼的命，不留姓名就走了。他的精神追求就是救人不求报答。20年后，长大了的赫拉姆尼继承了父母亲曾是债主的家产，出手买了悉利布尔村的土地而成了地主。而德赫达.森赫及其老婆就是这个村的佃户。当赫拉姆尼来到这个村时，这个村里的所有佃农都给赫拉姆尼送礼，唯独德赫达.森赫不送礼。他的理由是堂堂正正做人，没有什么错。可赫拉姆尼却发誓要打掉他的傲气。于是，一个财大气粗，仗势欺人的真正意义的傲慢，与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穷志不穷的自尊，开始了精神较量。在这种心理基础上的举动或者说情节便产生了：地主赫拉姆尼要剥夺德赫达.森赫的佃。德赫达.森赫失去佃以后，只好靠唯一的奶牛生活。后因房子倒塌，奶牛也被压死了。德赫达.森赫没有了粮食，身患重病，赫拉姆尼的母亲是位善良的人，送来了钱。出于自尊，德赫达.森赫却予以了拒绝；德赫达.森赫去世后，老伴只好靠卖牛屎饼生活。赫拉姆尼终生怜悯之心，给她送上面粉、豆和米，她同样不能给老伴脸上抹黑，也坚决地谢绝。这对贫穷的夫妻至死都没向赫拉姆尼透露，德赫达.森赫就是当年救他的恩人。德赫达.森赫虽然人死了，但他的自尊却打败了赫拉姆尼的傲慢。最后，赫拉姆尼在德赫达.森赫住的地方，修建了神庙和宗教会馆，并且以德赫达.森赫命名，以称颂德赫达.森赫高尚的行为。在这场穷人与富人的冲突之中，种种情节来源于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冲突，来源于人性的最隐密处。我们看到，只有恰如其分地表现人物的心理时，情节才会放射出光芒。

普列姆昌德说：“人类生活中是有许多思想感情可以对读者产生好得多的影响的。简单来说就是：你写的东西，要出自心灵和为了心灵。”美国作马拉默德说：“作品应该使读者激动，摧毁并改换他们的心灵。”两者说法异曲同工，而写好精神冲突，正是普列姆昌德直捣黄龙、直抵心灵的不二法宝，也是他留给我们短篇小说创作的宝贵经验。

2014年8月12日草